幕间 杨[下]
CP是莱杨。IF杨是帝国人。
杨整理学生档案时偶然发现吉尔菲艾斯的生日是一月十四日。
学生证件上露出微笑的少年有一头鲜红如火焰的头发。而将这股明艳的红色与白雪覆盖的冬季联系起来,杨最初还觉得“似乎有点不太搭”。不过他转而又想,若单是因为颜色浓丽便联想到秋日的红枫或是春夏的繁花,便与少年热烈却内敛的个性有所出入了。
“也对。冬天还是蛮适合吉尔菲艾斯的嘛,毕竟屋子取暖用的炉火也是这个颜色。”
杨浏览着陈列在橱窗中琳琅满目的商品,对着身旁金发少年说道。
今年吉尔菲艾斯留在家中与父母庆生。而杨与莱因哈特则是上街来替红发少年挑选生日礼物。虽然在放假前,杨特意提前询问过红发少年的意见,不过对方似乎并没什么明显的喜好与偏好……
“吉尔菲艾斯的话,送他什么他都会开心吧。”
吉尔菲艾斯出身庶民,生活简朴,日常喜好也十分平常。他本人似乎对奢华生活天然地缺乏兴趣。
作为红发少年的挚友,莱因哈特是有发言权的。
杨思虑良久,最后从花花绿绿的礼品中挑了一只口琴。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深层次含义,杨并不清楚红发少年到底会不会吹奏这种朴素的乐器,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礼物挺适合对方而已。
在等待礼物包装的过程中,杨突然想到两个月之后应该就是身旁这个金发少年的生日了。方才,他顺便问对方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的时候,金发少年回避道自己的生日还早着呢,语气中展露出一股不符合年纪的老成。
杨表示理解。不过,既然用来思考生日愿望的时间相当充裕,提前一点开始思考应该也不算坏事。
总之,他在结账时随口道“想好了别忘了告诉我”,而金发少年则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难看出他兴致缺缺。
餐厅歇业这几天中成功捍卫了杨家一日三餐的人是莱因哈特。
这点让“十五岁起就开始独自生活”并曾以此试图证明自己具备基本生活能力的杨心情复杂。
归根结底,两人作息有很大差异。
莱因哈特体内的时钟有着精准的刻度。常年在军官学校的他作息规律,具有相当浓厚的军人色彩。而杨则恰恰相反,假期他绝对选择在“如何睡懒觉”上投入全部的精力。正是这点决定性的不同,导致杨家的早餐必然不能由杨来负责。
而目睹了几次试图早起的杨如僵尸一般双目无神、差点将面包片烤成黑炭后,莱因哈特不得不站了出来。
莱因哈特进厨房完全是无奈之举。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毕竟在此之前,他毫无烹饪经验。但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力求完美。这既是为他与杨的基本健康考虑,也算是回馈杨对他的照顾。他对自己白吃白喝这一事相当有自知之明。
于是,莱因哈特首先想到去隔壁卡介伦夫人那里请教。
在卡介伦夫人的指导下,莱因哈特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道料理。
而有幸见证的杨在品尝了第一口后,感动与挫败这两种割裂的情感竟然完美地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莱因哈特,说不定你身上还隐藏着料理天赋呢。”
而金发少年倒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烹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其完美主义者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忠实地按照菜谱处理食材,然后将其一股脑地塞进烤箱或是电饭煲里而已。与其说他本身蕴藏着些许料理天赋,不如归功于卡介伦夫人在筛选菜谱时的良苦用心。
毕竟,想要从花样繁多的菜系中找到适合莱因哈特这种毫无经验者的料理,堪比大海捞针。而既要维护初学者的自信,又要保住菜品的质量,可谓难上加难。
自从莱因哈特进出入厨房次数变多,杨的活动范围也由客厅转向了饭厅。
“坐在这里打扰你吗?”
“无妨。”
金发少年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他凝神旋转着手中的土豆,另一只手拿着削皮器,一块一块地削去褐色的表皮。
众所周知,莱因哈特是一位翩翩美少年。耀眼的金发与端正俊秀的脸庞,让他即便在厨房处理着晚餐所用的食材,也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透明美感。
而众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或是陷入沉思时,平时周围萦绕着那股高不可攀的气质似乎会略有减弱。一旦他微微垂下眼睑,那双漾着火花的眼眸即可在瞬息间沉静下来,宛如一面没有涟漪的湖水。
杨看在眼里,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
“你有点完美过头了。偶尔有几个缺点如何?”
餐桌上,杨一本正经地与金发少年商量道。
而头一次被邀请到杨家吃晚餐的卡介伦夫妇则对少年的表现赞不绝口。其中,卡介伦甚至不惜表示如果有女儿的话,就把女儿嫁给莱因哈特了。姑且不论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反正杨在餐桌上没忍住回嘴道,你对别人家孩子说什么呢?
金发少年的动作微微一顿。
总之,在卡介伦家与莱因哈特的共同努力下,餐厅歇业这几天中杨家的伙食是保住了。
虽然莱因哈特与杨威利的作息大相径庭,但打发时间的方式却高度相似,都一样缺乏情调。
在莱因哈特搬到杨家里前,杨的假期生活不过是泡一杯红茶窝在沙发里看一天书。但要问莱因哈特的加入,为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什么的话,除了看书的人从一变成了二,恐怕也就只有可以下立体西洋棋了而已。
杨对这种游戏有着莫名的热忱。虽然再怎么下,只有他的连败纪录在不断更新。
数不清多少次喊出“将军”二字后,反倒是金发天才少年先沉不住气,狐疑地开口道:“难道你是故意的吗?”
深感被冒犯到的黑发青年皱起脸,迟疑地开口:“……难道你是在讽刺我吗?”
莱因哈特渐渐发觉杨度过假期的方式与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从各种方面来看,他过去的假期几乎可以说与“休息”二字毫无瓜葛。除了按照军校作息按时起床与就寝外,平日基本被自主战略战术研究以及自发体能训练占满。而自从来到杨家之后,他的日常生活习惯受到了杨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一点,在早起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天蒙蒙亮时就起床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在减少,甚至增加了午睡这一习惯。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当他无意中向始作俑者提起这件事时,对方搔了搔乱蓬蓬的黑发,神色颇为无辜。
“学会休息是高效率工作的必修课,莱因哈特……况且你要真是很闲的话,就来陪我下三次元西洋棋吧。”
“等你的棋艺有点长进再说吧。”
虽然这么说,莱因哈特还是最后陪杨一直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二月初,平静的生活中发生了一阵小插曲。
奥丁幼校教官宿舍区域的电力供应系统突然故障。尽管相关部分当即派遣专业人员连夜抢修,但第一个晚上注定是要在没有电力供应的情况下度过了。
杨知道莱因哈特对断电有阴影,因此他特意提议到客厅里打地铺。
他们首先把屋子里的烟雾警报器关掉,把客厅里的地毯卷起来收到一边,然后把被褥和毛毯铺在地板上。枕边摆上照明用的提灯,两人则裹着毯子窝在一起吃军粮里提供的德式烩饭,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从帝国387年的山塔尔雅星域大败一路扯到奥丁人人耳熟能详的怪谈。
唠了许久,两人皆倦意上涌。
在熄灯临睡前,杨突然问道:“对了,莱因哈特。生日愿望想好了吗?”
大概是提灯里那根燃烧着的蜡烛,让他联想起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吧!
莱因哈特本已经在枕头上趴好了。听到这个问题,他仰起脸来。
“……还没有。”
“是吗。”
“你呢?”
“嗯?”
少年问道:“你过生日有什么愿望吗?”
“早早退休!”
这个与其说是愿望,在少年耳中倒不如说成是杨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号。
“我就知道……”
火光晃动,在黑暗里为少年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然而他的眼眸却是冷的,让人联想起月夜下的无机宝石。
要是现在问莱因哈特,最想实现的事情是什么的话,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打倒高登巴姆王朝这一目标吧。这一目标一直盘踞在他的心头。因此当杨问起他的愿望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一点。但他很快察觉到“愿望”是一个微小且易碎的器皿,而这个器皿无法容纳他颠覆世界的野心。
说到底,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存在愿望,那必然也与许愿这个动作息息相关。许愿,既包括许愿者,也包括聆听愿望的人。人们放弃自我求索,转而向他人倾吐,甚至求助于虚无缥缈的神明。在莱因哈特来看,简直就像是人们亲自否定了靠自己可以实现这一可能一样。
“我没有愿望……不如说我倒奇怪呢。为什么会有许多人将时间浪费在许愿上,而不去行动起来实现它呢?正是因为大家都在许愿,所以愿望就只是愿望而已。”
正是因为没有实现,愿望才只能是愿望。
杨威利的指尖稍稍顿了一下。
“……是吗,原来如此。”
火光点亮了那双深邃而富有知性的黑色眼眸。青年侧头思索半晌,突兀开口道:“莱因哈特,看来你将来应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啊!”
“难道不对吗?”
“没有不对。愿望是要靠自己实现的,这是只有实干家才能说出来的台词吧!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或许不占少数,但真正践行的人一定不多。能奉此为人生信条的人,肯定都是了不起的人。”
但是。
莱因哈特从那片蠕动的嘴唇上读出了讯息。
“但是……会不会有点太严格了呢?如果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靠自己渡过难关的话,也许只有超人才做得到这点。”
火光摇曳,莱因哈特读不懂青年脸上的表情。
那人温柔地叹息道:“求助并不是什么可耻的行为,莱因哈特。”
“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尽了力还做不好就不要勉强;伸手不能及之处,不管再怎么努力也碰不到,不如就拜托给想做的人去做。在我看来,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这不能保证解决问题对不对?最后不还是要靠自己的吗?
“你说得对。确实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人很多情况下是要靠自己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记住,不要放弃求助。否则人很容易变得过于仰仗自己,将自己的判断摆在过于高的位置上进而无视别人的建议。”
“至少,在我面前,我希望你不要吝于开口。”
莱因哈特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倏地别过脸去,动作僵硬。面部肌肉不受控制,最终他只好装作面无表情,无言凝视着提灯中跳跃的火苗。
可是就连这样,他都能从这橘黄色光晕中不经意间看到泄露出来的过去残像。
那幢破屋,充满孩子们的笑声,曾经是他的宝物……安妮罗杰和吉尔菲艾斯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问他生日有什么愿望。他知道无论他的愿望是什么,安妮罗杰和吉尔菲艾斯都会想办法实现的,但他什么愿望也没有,因为已经足够了,只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就已经……
可是,就连这样平凡而渺小的愿望都——
火焰还在燃烧。笑声变成凄厉的哭号,莱因哈特认出那是自己的声音,然后还有什么东西撒了满地的声音……接着,这一切消失无踪,眼前只剩下杨温和的侧脸。
他转过头去,发现杨用毯子将自己裹成了个茧,窝在枕头上安静地望着他。
在他们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杨眨眨眼:“睡吗?”
“……”
莱因哈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睡!”
他得去熄灭蜡烛。
而就在莱因哈特的手指揭开提灯灯罩时,他的唇角忽地勾起。
“我想吃蛋糕。”
毫无预兆地,金发少年凝视着烛火如此说道。
“诶?”
原本窝在被窝里的杨瞪大了眼。
“……我想吃你上次买的蛋糕。不过不要海绵蛋糕,我想要巴旦杏蛋糕!”
杨的表情确实让少年感到了愉快。青年额头上那绺微卷的黑发滑了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再将其撩上去。而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让青年的思考略慢了一拍。
金发少年当然不会再说第二遍。
他吹灭了蜡烛。
一个月后,三月十四日。莱因哈特十三岁。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份巨大的巴旦杏蛋糕,上面插着十三根蜡烛。还有吉尔菲艾斯和杨给他唱生日歌。
杨的生日在四月,与莱因哈特的生日相距不远。他的二十二岁生日派对可以算得上是全明星阵容。
莱因哈特第一次在卡介伦夫人的帮助下完成相对复杂的菜肴,吉尔菲艾斯则站在一旁打下手。卡介伦和亚典波罗从私人收藏里带来了好酒,两人一唱一和地在孩子们面前曝光杨的黑历史。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杨按约定时间敲开卡介伦家的门时,看到屋内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卡介伦唯恐天下不乱:“瞧把你们杨老师感动的,都哭喽!”
“谁哭了啊。”
正待杨要如此反驳的时候,他的两个学生却故意给他递来了一副墨镜。
那一刻,杨的心情真是复杂到难以形容。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为了维护少年身心健康发展而减少与不良青年的来往。
新学期开始后,杨的课表发生了一些调整。除了他原本就负责的战史课之外,似乎因为校长考虑到上学期他的诉求,而将一部分班级的战略课划给他负责了。
虽然工作量增加,但杨认为这是件有意义的事。既然也成为战略课的教官,就意味着他有权申请模拟战考核实验室,上学期将实战模拟作为战史课期末考核的构想就可以实现了。
莱因哈特在战略上凸显的才能,同龄人无出其右。战术层面上,他运兵大胆洗练而不失华丽。杨发现他们二人用兵风格迥异,不过不同人之间必然会有微妙的差异,如果妄加指导反而是多此一举。
“嗯……要再狡猾一些。”
杨对吉尔菲艾斯说道。
要论战术风格,杨与吉尔菲艾斯恐怕要更接近一些。因此他为红发少年提意见的次数要比跟莱因哈特的时候多。
看着自家老师一脸清爽地说着无耻的话,吉尔菲艾斯心中有一股偌大的违和感。
而就在他埋头修改自己的战术分析报告时,坐在办公室椅子里的青年若有所思道:“……吉尔菲艾斯,你有没有觉得莱因哈特最近怪怪的?”
“您终于注意到了吗……”
这个回答是杨意想不到的。
“诶?”
要说莱因哈特最近的行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的话,那就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没事就跑到办公室来找他了吧!一开始,杨还以为这是成长的标志。结果后来他发现,就算在走廊或是教室里普通地相遇,金发少年也有意无意地避过他,偶尔也说说话,但态度却相当疏离……这是什么?提前进入青春期吗?
红发少年看他的眼神十分怜悯。
“老师,我觉得……其实您仔细回想一下应该就能发现问题出现在哪。”
最终,吉尔菲艾斯委婉地提示道。
杨摸不着头脑,姑且还是努力回想了一下最近他干过的事。想来想去,也就是最近忙于战略与战史课的备课,以及课后指点一下吉尔菲艾斯的战术而已……因为莱因哈特目前没有他指导的必要。况且两位少年,将来能在战略战术上互补互助不是很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对方生气了。
……真难懂啊!
杨忍不住感慨道。
几天后,杨与莱因哈特在办公室就某一战役的战术进行讨论时,莱因哈特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
“漂亮!”
杨衷心地赞扬道。
回想起这一阵莱因哈特的反常举动,他搔了搔头,不由得感到伤脑筋起来:“……有时候还真不知道在战略与战术上要怎么指导你呢,该说是‘没有必要’吗?毕竟指导只能发生在前者比后者更优秀的时候。老实说,莱因哈特,做你的指导者是件很难的事啊!但是像这样的交流讨论,我倒觉得我还是可以胜任的……”
“原来是这样吗?”
金发少年喃喃自语道。
从此,他又恢复了以往拜访杨办公室的频率。
杨将这事讲给等待女儿降生的卡介伦听后,对方竟然毫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有个迟钝的老师,你的两个学生也很辛苦啊!”
自从卡介伦家有了第一个女儿后,他们私下交流的话题似乎越来越集中在孩子身上了。这常常使曾经可以灵活参与各个话题的亚典波罗感到格格不入,并且最令他费解的是,没有孩子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杨竟然能够一本正经地在这个话题中说教,这个跨度恐怕有点太大了。
对此,卡介伦倒表示:“听他说教是次要。你难道不觉得看他讲起那两个孩子的样子,很有趣吗?”
杨提起了之前陪吉尔菲艾斯上街过生日的事。
身材颀长的红发美少年似乎吸引了某位路过的男爵夫人的注意。
杨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位好像是维斯特帕列男爵夫人。那位黑发黑眼的美丽夫人,虽然有着“男爵夫人”这个称号,但实际上却是男爵家的当主,并没有夫婿。而在帝国奥丁,她被人称为“会走路的博物馆”,这是因为她七位年轻的爱人全部都是籍籍无名的各领域艺术家。
那天,虽然男爵夫人没有上前来搭话,但吉尔菲艾斯似乎总是觉得有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停在他的身上,不安之中他最终提议还是回杨家比较好。
结果,回去的路上,莱因哈特不负责任地开玩笑道:“看来吉尔菲艾斯被才色兼备的贵妇人认定了魅力所在啊!”
“……那么不如莱因哈特你去和她交往好了。”
“很遗撼,男爵夫人似乎不喜欢金发的男人,看来一副柔弱的样子,而红发可就是热情和诚意的证明呢!”
“我讨厌黑发的女性,感觉上个性太强了。”
听到这里,黑发黑眼的杨不由得开口逗了逗红发少年:“这么看来,吉尔菲艾斯果然还是喜欢金发的女性喽?”
“老师!”
当然,杨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
如果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的话,红发少年的脸颊可能真的会冒出通红的火焰来也说不定。
又是新的一年。
二十四岁的杨威利依旧是幼年军校中一名普通的教官。
杨以前就觉得,时间这个魔女似乎对他格外偏爱,致使三年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没事闲得翻看起这三年间三人的合照后,心情复杂地发现两个少年无论是身材还是气质,都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微变化……而只有他一人从头到尾好像都是这副懒洋洋的样子,丝毫没有长进。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金发少年引用了多年前他所说过的话,挑了挑眉。
虽然杨威利毫无变化,但是他的两个学生已经长成了两个玉树临风的少年。
刚见面才到杨胸口处的两个孩子,现在已经比杨还高了。
最初是莱因哈特提议每年固定时间拍合照的。那时恰逢卡介伦为自家大女儿拍满月照。
蜷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儿看到莱因哈特就笑,还喜欢抓着吉尔菲艾斯火红的头发玩。
这让卡介伦十分欣慰:“我女儿眼光不错。”
他后来颇为感慨地小声对杨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莱因哈特是个平凡普通的孩子的话,我肯定会劝你当他的监护人吧!之前因为宫廷里的一些传闻,我一直对这个孩子不太放心,从未想过会有今天……杨,你的眼光果然没错,莱因哈特是个好孩子。可惜——”
可惜,莱因哈特注定不会有平凡的人生,他所选择的那条荆棘之路也注定不是一般人所能追随的。
杨偏偏在此时沉默了。
莱因哈特对于自己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杨威利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读过金发少年预支给他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后,他就一直在想。
少年身份特殊、成绩优异,三月末他就要前往帝国近卫师团报道,因此他可能无法在四月为杨庆生了,所以他特意将礼物提前交给了杨。
那是一幅杨最熟悉不过的画,还有一篇论民主政治的评论性文章。
“我无法否认民主制的存在价值,但我不承认其相对优越性。”
“……两种制度上位者产生的根本区别在于民众选举。而民众选举则代表民主制的优越性,这点我持怀疑态度。民主制所孕育的畸形儿鲁道夫,不正是利用资本操纵舆论与选票,最后在民众的呼声中犯下人类史上滔天大罪的吗?凡是此类野心家,大抵都会采取相同的手段以权势欺瞒压榨民众,其行径之恶劣与虚伪远甚于专制君主,而民众是否真的拥有辨识力发动属于自己的权利仍是个未知数。”
“再者……国民数目增加,国务繁重,所谓将选择权交给人民,实际是纸上谈兵。”
“……将选择权交给对国家事务一无所知的人民,难道真的是负责任的表现吗?”
文章中莱因哈特笔锋犀利地剖析了民主制的缺陷与不足,以客观冷静的口吻阐明了自己的态度。身在高登巴姆王朝统治下的他,无意用民主制的不足来凸显君主制的优点。恐怕在他眼中,只要有人的参与,任何看似优越的政治制度都必然会有漏洞产生吧!
而且比起对政治制度的讨论,莱因哈特对无限群星探索的兴趣更浓。能够停下来认真思考这些于他而言细枝末节的东西,实际也证明了他对杨的重视。
杨逐字逐句读完后,第一次由衷地感叹道:“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他的了。”
承认这一点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除了欣慰之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别的情感。
那幅曾经挂在走廊里作为美术作业展示的画,现如今挂在杨家的楼梯口。
金发少年似乎经历了整整三年艰难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幅画当作临别礼物送给了他。
杨最初有点惊讶,但随即心头的情绪被一股暖茸茸的情感所取代。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从少年手中接了过来,兴致勃勃地在客厅中寻找着合适的位置,最后选择了这个既醒目却又不醒目的地方。每次早起下楼时,他都能看得到的位置。
他潜意识觉得那里应该是最合适的。
而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房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变得比以往要挤了。
玄关处摆放着号码不同的拖鞋,盥洗室镜子旁边的架子上立着两套不同颜色的牙杯牙刷,毛巾的数目也从单数变成了双数。那些曾经即便杨将东西摆成乱糟糟一团也填不满的空隙,原来单单靠增加物品数量,就能无声无息地填补上。
原本这里只存在着那一道气息。但现在,不知不觉间,这里已经开始沾染上了别的气味。
长久以来,杨一直认为,他与莱因哈特之间是由“师生”这一简单的关系维系。而这条细线是有存在期限的,仅有短短三年。现在这条线马上就要断了。这也意味着莱因哈特终于要向那孕育着无尽传说的浩瀚星海迈出属于自己的一步,自由地翱翔在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之中了。
这难道对莱因哈特来说不是件好事吗?
杨想道。
对于永远站在征服星辰大海第一线的莱因哈特,总有一天会认识到这短短的三年于他绚烂华丽的人生不过过眼云烟,而杨威利这个名字,或许会在记忆中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符号,大概马上就会被遗忘吧。
三月,街道两旁的花开了。白色的花瓣在风中飞舞,犹如雪一般。
杨向临行前特意跑来他家的莱因哈特道别。
“恭喜毕业,你的未来才刚刚开始呢。”
杨不大擅长这种场合,因此他的话语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异常干涩。
金发少年换上了帝国正规军的军装。黑色的布料平整笔挺地紧紧贴在他那匀称的肢体上,益发衬得他颀长挺拔,浑身散发着军人独有的干练与精悍感。然而,他却眉头蹙起,紧抿着下唇。杨抬起头才发现少年的睫毛微微发颤,像一只扑闪着翅膀的金色蝴蝶。
杨担心道:“怎么了,莱因哈特?”
“……杨。”
金发少年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但杨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踌躇。杨向来耐心,他等待着对方整理心情与语言。
“杨,”少年又叫了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今后……还能回来这里吗?还能再来见你吗?”
“我不知道,莱因哈特。”
金发少年表情僵住了。
而杨缓缓笑了。他温和道:“嗯……这个问题取决于你。”
“……”
“莱因哈特,你是属于天空的。”
杨表情十分平静。
“这世间大概任何东西也无法束缚你前进的脚步吧!当你离开这里后,你一定会畅游于无垠星河,开拓属于你自己的时代。而对于那个时候已经领略了宇宙广袤浩大的你,现在应该只是你记忆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而已。”
少年听罢,脸上很快流露出不满,他刚要开口,却被杨上前一步打断了。
“……但是,当然没关系。”
他把少年刚被风吹乱的金色碎发别至耳后,轻声说道:“钥匙就留在你手里好了。这样一来,你就能安心了吧。只要你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到这里来。我会尽量不去换锁,也不搬家,不出意外的话就一直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啊。
莱因哈特大脑嗡地一声。他几乎是瞬息间就反应了过来。
那如果我没去找你的话,我们岂不是永远都无法见面了!
就好像乍然失灵的主机,又被哪里来的重物狠狠击中了一般,显示屏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黑与白之间切换。莱因哈特一开始甚至什么也听不见了,耳畔只有嗡嗡声,那可能是心脏的轰鸣声,震得他耳朵都要炸了。后来指尖先取回了温度,虽然依旧麻痹,但他确实一点点地感到温暖了起来,从胸口处,这股暖流最终流向四肢百骸。
暴涨的情绪无处安放,在体内横冲直撞,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而声音冲出他的嗓子时,莱因哈特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青年的手腕。他甚至没有思考。
“……跟我……一起走吧。”
他说得很轻、很轻,轻到自己都听不清楚,却很艰难,艰难到仿佛被人勒紧了喉咙。
“什么?”
“……我带你一起走!”
杨威利说得没错。
莱因哈特今后的人生可以说极为单纯。他有着明确的价值观,而且目的非常鲜明,所以他只要全心全意地往那个目的地迈进就可以了。而以打倒高登巴姆王朝为目标,必然要竭尽一己之所能。
这样的人生是无暇停下来或是向后看的。
就像他曾经对着青年说,要是不拉着你的话,你大概就要像某种浮游生物一样,飘着飘着就不知道飘到宇宙哪个角落里去了!
假如他在这里放手的话,说不定他们两个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莱因哈特就是有着如此强烈的预感。因为他确信自己只要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再向后看了。而在莱因哈特的理性得出结论前,本能就已经替他做出了决断。
他抗拒这一结果。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莱因哈特勉强从汹涌的情绪中浮出水面来。
在伸出这只手的时刻,怔住不止是杨威利。就连莱因哈特自己都为自身强烈的愿望而震惊。
他已经过了许愿的年纪。而杨威利还在沉默。
这一瞬的沉默让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曾经那幢破屋里的一切。他十岁的时候。那么脆弱,那么无力。
残烛摇曳,他的存在价值甚至不如那堆金光闪闪的废铜烂铁,父亲对他破了音的控诉充耳不闻,目光黏在金币上一声不吭地喝着酒。还有姐姐,姐姐被带走的时候,他只能哭,求姐姐不要走。那时姐姐也沉默了,可他一点也不怨恨姐姐,因为姐姐以前总是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那时候如此弱小,满心以为仗着自己的任性光靠哭闹就能让安妮罗杰为了他而留下来。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那不是明摆着的吗,一个落魄贵族家小孩的请求和一个皇帝的愿望,到底哪个会被实现,不是显而易见吗。他为自己当时心中仍有一线期待而感到羞耻。
在他数十年的人生中,除了安妮罗杰和吉尔菲艾斯,没有人聆听过他的愿望,满足过他的请求。没有人,像杨这样,没有人。
他与安妮罗杰血脉相连,视吉尔菲艾斯为自己的半身,但杨威利呢?杨威利是一个偶然出现在他生命中,原本应当与他命运毫无纠葛的独立的个体。如果不是入学时那一起人质事件,莱因哈特与杨威利甚至只会是普通的学生与老师,最多在办公室多有交流,但绝对无法深入到如今这个地步。
而这样的杨威利,曾对他说,希望在他面前不要吝于开口。
杨会跟其他人不一样吗?莱因哈特有了愿望。可这个愿望是毁灭性的,甚至是与杨的意志相悖的。他有太多理由可以回绝他了。他只想在学校熬到退休领退休金,只想做历史的旁观者,况且现在的莱因哈特什么也没法承诺……杨确实对他说,不要吝于开口……
——但是,一旦在这里被杨拒绝的话,就是杨以本人的意志拒绝莱因哈特了……
杨威利怔怔地站在原地。他没有听清少年到底在咕哝着什么。
那两段断续的话语就像一个水泡发出啪地声响炸开,然后一点存在痕迹也没留下、甚至让人质疑它曾经存在过一样。但是他可以等,就像以前,很多次都是这样。
他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发起烫来。
然后,少年咬破了嘴唇:
“……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就因为那群只凭着血缘关系继承权力和财产、毫无作为的家伙而埋没到现在,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不觉得愤怒吗!”
他终于垂下了高贵的头颅。
这时杨威利才看清。
那双眼睛。是漂亮的、冰一样的蓝色。有一点期待,还有一点不安,睫毛因紧张而轻轻颤动,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待着他。
……你在说什么啊?莱因哈特。
他有点发懵,呆呆地看着莫名其妙激动起来的金发少年。
这种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帝国历482年,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以军校第一名成绩毕业,授予少尉军衔,加入帝国近卫师团。临行前,与时任幼校教官的杨威利辞行。
此时,他们都不曾想过,此次辞别彻底地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碎碎念】
杨怎么回答的,欢迎大家回到第一章!
毫不夸张地说我费了这么多笔墨写回忆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幕啊,我铺垫了6w为了最后这几k,绝了绝了(。
至此,所有情感线的伏笔都回收了,下一章过个渡就连线莱杨吵架现场。这件事对莱杨影响都很大。莱在最后关头退缩了,杨为自己草率的回答而后悔。期待大家能从正文中找到痕迹w今儿不废话了,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一章,主要是想看大家的感想。好久没求大家评论啦!放了这么大的糖刀,想看感想(敲碗